狗尿苔

如满月无缺

I saw the light.

旧文补档。PM相关。

神吧2018年三题大会的凑热闹作品。

经典款烂尾文,有空修修。



1

我说,你不要再吃了,有人来了。

可他不听——事实上他未必听得懂。拖着濒临病发的身子一路躲躲藏藏,穿过十几个街区跑到这个偏僻的小超市里来,不要说他,就算是我也快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了。因此,此刻他任由那贪婪的怪物掌控他的全副身心,抛开特殊的情况不谈,我觉得倒也算不上可恶,并不值得多费口舌去阻止他。

可现在正处于那“特殊的情况”。

小屁孩一面大吃大嚼、一面肆无忌惮地撕开食物包装纸,制造出的“咔擦咔擦”声足以引来整个街区的猫——那种疯狂进食的样子简直像一只巨型拉达。尽管噪声如此之大,但是我那迟钝的感应系统还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要是小屁孩神智还够清楚,他肯定会用一声冷哼高调地否定我的判断,然后运用他丰富的词汇量对我天生的残缺进行一番“善意”的点评——天晓得这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小屁孩从哪学来这么多挖苦讽刺的手段!

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该为小屁孩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而庆幸,唯一明确的是,要是再不想办法逃走,我就没得庆幸了。无论理智还是本能都在扯着嗓子冲我吼叫:“快带那小屁孩离开!”重重警告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可惜我的情况并不比小屁孩好——他尚且有行动能力,可我除了蜷缩在地上忍受痛苦、留着无用的意识被迫感受着危险的逼近以外,什么也办不到。

错误的感觉因那个荒诞的联系在脑海中爆炸开来,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的神经。腹部传来过于饱胀而引发的疼痛,尽管我已经一天没有进食,试图以自身的饥饿来抵消那份强加于我的痛苦,但此时却可悲地发现,这毫无用处,反倒使疼痛成倍增长。我调动摇摇欲坠的意念再次警告小屁孩,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无效。我有些累了,干脆把大脑放空,任由那些荒唐念头生长。就这样算了,让人抓到最不济也只是一顿揍,随他怎么折腾,我反正没什么脸面可言,到时候还可以看小屁孩出丑,还算不亏。

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大概是玻璃容器,因为我看到飞溅的玻璃碎片从我鼻子跟前划过,几秒的安静过后,甜桃的香甜气息飘来。原来是玻璃罐装的那种甜桃罐头,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最贵的一种了,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小屁孩倒是惦念了好久,这回终于让他吃到了。紧接着是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发出的“呼噜呼噜”声。我都不敢去想象小屁孩平时端着的那张冷漠脸此刻是副什么样子。

“贪婪使人面目可怖,”茫然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年轻神父的声音缓慢地、低低地念道,“罪恶在欲望中滋生,结出黑色的果实。”

而这黑色的果实马上要被摘下来,摆在小屁孩的监护人、这位善良慈悲的神父面前了。我突然很好奇,被警察叫去认领我们时,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神父的表情该是什么样的。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洞开的门口传来,拖鞋的踢踏声居多,大概是临时起意出来查看、结果真的撞上“犯罪现场”的店主和半路上找来的帮手。

小屁孩充耳不闻,仍然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洒了一半的甜桃罐头。

女人的惊呼响起,然后是男人愤恨的咒骂——他们应该已经看见了门口那两列零食货架的惨状。四五束手电筒的强光晃来晃去,一地的狼藉暴露在人们的眼前。脚步声仍在靠近,有人来查看里面的情况了。

我费劲地挪动着身子,将自己整个藏在那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货架之后,小屁孩蹲在角落里,正忙于对付最后一块甜桃,难得地消停下来。拖鞋拖拖踏踏、磨蹭过地面的声音从货架的另一边传来,男人裹着厚实睡裤的腿从瓶罐间的缝隙中晃过,手电筒的光束打在玻璃或金属的罐子上,使它们闪闪发光。

小屁孩终于用舌尖够到罐子底部的那块甜桃,正和甜美的果肉作无声的搏斗。

男人的脚步在我面前停下了——在我鼻尖正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半分钟的寂静,光束到处乱扫。

小屁孩在一番努力后如愿以偿地将那块果肉卷进嘴里,眯着眼乐滋滋地咀嚼——幸好柔软的甜桃吃起来没什么声响。

“没有,鹤田太太,没有发现小偷”男人的声音响起,“罐头少了,还有一地的零食袋子,啧,这小偷还真够大胆的。”男人打了个哈欠,又低声嘟哝了一句不怎么文明的话,亲切问候了一下打搅了他的美梦的小偷以及小偷的妈妈,接着便趿拉着拖鞋,转身离开。

我目送着那男人远去,着实松了一口气,幸好小屁孩暴走之前还有点智商,找了个相对隐蔽的位置。我正暗自侥幸着或许可以躲过一劫,没想到小屁孩连神智不清时都要和我作对,就算刚刚夸完他,也一点不给面子。

小屁孩慢腾腾地站起来,一手抓住货架,一手去够货架上的最后一罐甜桃罐头。也许是好运都在刚才用光了吧,厄运终于找上门来。“蹲得太久”和“吃得太撑”已经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神奇的魔力会让小屁孩那么巧就两腿发软,两脚打滑,自己摔倒也就算了,偏偏还一手拽倒了整个货架。玻璃破碎的“噼里啪啦”和各种树果的甜味一同炸开,之前还四处游走的灯光齐刷刷往我们这儿照来。

于是很不幸地,一个还在试图打开甜桃罐头、得了怪病的男孩,一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身体残疾的太阳精灵,在满地的玻璃碎片和黏腻果汁中,与小店的老板娘和她的帮手们,来了一场极其罗曼蒂克的相遇。

2

直到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揪着后领从一地狼藉中拎起来时,小屁孩才恢复了点理智。

他擦掉嘴角黏糊的果汁,居高临下地用目光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种状态下发生的事情,他清醒后一点也不会记得,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装的,毕竟托里卡多·克拉克是如此的死要面子,同时又拥有如此惊人的表演天赋。当年他假装听不到我“说话”可足足把我骗了一个月,后来是有次他濒临病发无心演戏时,才让我发现了真相。

面对小屁孩混杂着疑惑和惊虑、还强装镇定的眼神,我很想耸耸肩,如果我能的话,然后用极其混蛋的语气告诉他,这下你真完蛋了,克拉克神父的面子要被你丢光啦。

“克拉克神父——方圆十里内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收养了一个患有‘狂躁性暴食症’的孤儿以后,接连遭遇经济危机和名誉危机”,啧啧,要是明天小镇早报的头条成了这个,那绝对够整个小镇的男女老少聊到明年年底了。

小屁孩的这个怪病,临床症状是在深夜发作的、无法自制的暴饮暴食,即使吃到撑也不会停止。我们善良的神父一开始想尽办法替他寻医问药,但仍然毫无成效。据小屁孩本人所说,他那倒霉的妈自他出生以来就没停止过带他看病,结果到最后还不是一样,烂摊子又由可怜的神父接手。

我打断他,我说,你妈连封建迷信都搞上了,总归还是有点成效的,你看那神乎其神的分担痛苦的契约,不是在我身上蛮奏效的吗。我的语气里带上点讥讽,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而小屁孩其实也对我怀有一些微妙的愧疚,每当提起这个,他都会沉默片刻,然后换一个角度变本加厉地还击。不得不承认,他的那片刻的沉默,我一直是很受用的,这种带有小小恶毒的心理,对于我扭曲而肮脏的灵魂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吧。

我百无聊赖地想着,任由那个年轻男子把我从地上捞起来,毫不客气地抓着我后颈的皮毛,把我连同小屁孩一起,丢到那位鹤田太太跟前。

显然这个鹤田太太是个东方人,从她的姓氏,她瘦小的个头和小心谨慎的性格中,都可以看出来——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本镇女人,都不会仔细到在半夜来小店巡视,即便是在临近街区的超市频频失窃的情况下。

我维持着眼睛半闭不睁的状态,打量着面前的女人,之前的疼痛太过剧烈,以至于我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五六十岁左右,干瘦,矮小,戴细框眼镜,心思细密,气质不俗,我总觉得这个鹤田太太十分眼熟,但碍于大脑还未从混乱中剥离出来,因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鹤田太太先认出我来。她背着光站在店门口,那张已有了不少皱纹的脸笼罩在黑暗中。她眯眼望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脸上因为小店失窃的惊怒又因为我的原因更浓了一分。

我并不意外,因为我实在是太好认了——尾巴没有分叉的太阳精灵,额头的珠子是浑浊的灰色,皮毛黯淡,无法使用技能,无论怎么喂都瘦骨嶙峋,太明显了,一个残废,一个只适合活在阴暗角落里的可怜家伙,我一直都是这么一幅狼狈的样子。

“你是那只太阳精灵。”她说,语气笃定得让我也想起她来,她和她的家庭,她的小女儿和……和什么呢?我又记不清了。

“那时逃走了还不够,现在回来,又想要什么呢?”她转过身去,没再看我。

小屁孩饱含好奇和戏谑的目光戳得我几乎要跳起来。我幽怨地回看他一眼,调动恢复了些许的意念告诉他,这就是我当年为了进化,到处招摇撞骗欺骗感情,如今东窗事发的尴尬下场。

“把他们送到警署去吧,等联系那个小孩的家长再说。”鹤田太太挥了挥手,示意年轻男子把我们送走,她站在店门口,向赶来帮忙的人道谢。当我被拎着从她面前经过时,她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一刻我几乎想要为我贪婪而龌蹉的灵魂痛哭,真的。

你怎么可以如此无耻而不知满足呢?我觉得她在无声地质问。

是啊,我怎么可以呢。

3

“你该不会连那样的老阿姨都敢去骗吧?”在被押送去警署的路上,小屁孩凑过来低声问我,似乎丝毫不在意身后那人有些诧异的目光,笑得一脸促狭。

我毫不留情地甩他一个大白眼。是她的小女儿,当年还是个萝莉,据说在我弄到足够的亲密度、逃走去攻略下一目标后,那可怜的小丫头哭了整整一天呢。我解释着,说着些含有微妙的得意的混账话。

小屁孩显然对我这种欺骗感情还沾沾自喜的“人渣”行为嗤之以鼻:“你真是可悲,太阳精灵本是高贵优雅的种族,但在你身上,我只能看到无耻和狡猾。”

我抖抖耳朵,不以为意。看来小屁孩又开始为了挽回面子而以攻击无辜的神奇宝贝的方式努力转移话题——这可是他的拿手绝活。

“还有,你果然很缺爱啊,连这都要掩饰吗?”小屁孩继续说道,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瞟我一眼,看得我毛骨悚然,“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呢,索勒?既然是骗取亲密度,那么你与那家人相处的时候应该还是伊布形态吧?而且按照你的说法,即使离开时你也没有进化,那又该如何解释老阿姨的那句‘你是那只太阳精灵’呢?”

我没有回答。如果一个死要面子的小屁孩正处在又羞又恼的状态的话,相信我,不要理会他的一切语言攻击。

“你以前说因为你的亲密度是东拼西凑地骗来的,因此进化成了一个残疾,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你应该是在那个老阿姨家里长大并进化的吧?那么你掩饰这个是为什么呢,我可怜的小太阳精灵?”小屁孩也许是被我的沉默无形地鼓励了,继续着他那套荒谬的言论。

 “让我想想,她说什么来着,‘那时逃走了还不够,现在又想要什么’,那一家子应该对你很好吧?我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逃走哎。”

 够了,该闭嘴了,我想。

“我斗胆猜一猜啊,你是在进化后逃走的,要么是因为你的灵魂实在是太过贪婪虚伪,发现那家人不能再给你更多好处后就无情地抛弃了他们,要么就是你心里有鬼,又奇迹般地良心发现,觉得愧对人家,那一家子对你多好啊,结果到头来你却——”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发动了什么技能还是在小屁孩的脑海里用100分贝的音量爆了一句粗口,总之他停下来了,面色苍白。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我满意地想。如果原因是前者的话更好,还顺便狠狠地打了小屁孩的脸。但我清楚,我使用技能的可能性比我良心发现的可能性还要小。

小屁孩终于消停了。因为眼前就是警署了。现在他该为自己苦恼而不是忙着刺探别人的过去。让我们为托里卡多小朋友祈祷吧,祝这可怜孩子好运。

“喂,小孩,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凶巴巴的呼喝从后方传来,那男的大概是看我们单方面地叽叽咕咕了老半天而感到不爽,也许还有小屁孩故意放慢的脚步的缘故,此刻正皱着眉一脸不耐地催促,脚上一双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冻死老子了,要不是你这毛贼……”那男的还在低声嘟哝个没完,刚才在鹤田太太面前没敢显露出来的怨色此时都爆发出来,我几乎能察觉到那两道愤恨而厌恶的目光砸在背上的重量。

我偷偷瞥了小屁孩一眼,不出所料地,小屁孩的脸色更差了,在光线惨淡的老路灯下显出一种恹恹的苍白。

小屁孩似乎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这次危机的严重性,并为自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面子而大伤脑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警署里乖乖等着神父来认领的,这太丢脸了,丢他的脸,更重要的是丢他的神父的脸。

忘了说了,牙尖嘴利、战斗力堪比十只大嘴雀的小屁孩,格外敬重这位收养了他的善良神父,在神父面前简直比神奇宝贝医院里的护士吉利蛋还要纯良无害——但很可惜,这种敬重恐怕除了我和他没有人能察觉到。

小屁孩在面对人类时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一个字也不愿多说的阴郁模样,对他的神父也是如此,这曾让神父大伤脑筋,以为自己的好意又没被人理解,成天一脸沮丧。实际上小屁孩能乖乖听话,尽量避免给可怜的神父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从不向神父提出任何要求,已经算是非常温柔体贴、彬彬有礼了——我想神父要是也受到小屁孩冷嘲热讽式的亲切对待,恐怕要捧着一颗碎成渣的心倒地不起了。

我常常拿神父和小屁孩开些善意的玩笑,结果往往会受到变本加厉的还击。对于这种区别待遇他振振有词,说是对长辈和监护人应有的尊敬和爱戴。这是除了食物以外最让我恶心反胃的一句话了。

天晓得这小屁孩从前经历了什么,才长成了现在这幅别扭欠揍的样子。

4

托里卡多是小屁孩给自己取的名字。无论读音还是拼写都很奇怪。

后来有一天,他难得心情好,就告诉了我取这个名字的原因:“当时克拉克先生问我叫什么,我低头看到脚边的鸟笼,就随口编了一个。”torikago,是他母亲的语言中“鸟笼”一词的发音。

那当时地上还有一只缩成一团半死不活的太阳精灵和笼子里一摞破破烂烂的书,你怎么不给自己取名叫“太阳精灵”或者“破书”呢?我暗自腹诽,但并没有问他——毕竟我是和平主义者,能尽量避免与小屁孩的口舌之争,得到一时半会的清静,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毕竟小屁孩是这样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兼有幼童的过度天真和少年的过度冲动的奇怪物种。其实很多时候,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出逃那一晚,在他把我关进那只鸟笼时,我这样对他说,以一种符合我长辈身份的、语重心长的语气。除了一声冷哼,我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回答。

现在想想,那只鸟笼对于小屁孩来说的确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否则他也不会在离家出走时带上它。那鸟笼曾经用来装过他养大的一只青绵鸟。我曾在神奇宝贝贩子手上见过她一次,并有幸和她交谈。那是一只多么小巧温柔而讨人喜欢的神奇宝贝啊,哪怕是在那样一个贫穷到买不起神奇宝贝球的家庭里,有那样一个可能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因为饿极了而把自己吃掉的主人,它也依旧是一只小巧温柔而讨人喜欢的神奇宝贝,一只适合被饲养、被宠爱的神奇宝贝。比起我来,那真是天上的云和河底的泥的差别,我实在是惭愧。

可惜的是,最终这只青绵鸟被装在废铁丝潦草编成的笼子里带走,等那笼子被拎回来时,里边装着的却成了一只瘦弱残疾的太阳精灵。

命运真是神奇,每每想起这事,我总要感慨一番。似乎世上的一切巧合和无法说清的原因都与这两个字有关——出于命运,小屁孩恰好得了这种拖垮了他全家的怪病;出于命运,小屁孩那来自东方的妈在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恰好得到了故国好友的帮助;出于命运,那位故国好友又恰好得知一种古老的东方秘术,能够将病人的痛苦通过某种契约转移到神奇宝贝身上;出于命运,小屁孩那急昏了头的妈恰好就信了那神乎其神的契约,开始想尽法子找符合条件的超能力属性的神奇宝贝;因为命运,我恰好在那时被黑贩子抓住,几经转手,被送到了小屁孩的家。

契约仪式是怎么举行的,我已记不大清,大概前前后后被放了两三碗血,又被灌了一肚子奇奇怪怪的药。本来我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想欣赏一下这家人在忙活半天后看到依旧饱受折磨的病人和毫发无伤的我的时候脸上精彩的表情,结果这见鬼的契约还真生了效——虽然和他们所期待的效果有些微的不同,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还算是成功的,因为从结成契约的那个晚上开始,小屁孩依旧病发,不过饱受痛苦的从他一个变成了我们两个,而且我猜这份痛苦也没减弱多少,因为小屁孩晚上的样子依然可怖,而他的家人脸上的愁苦半分不少。

命运还挺爱开玩笑,我又想感慨一番。不过在小屁孩家里天天吃不饱睡不安稳的日子也就过了一年,小屁孩便做出了那个感天动地的决定——他要离家出走。

记得那是圣诞节假期过后的某天,小屁孩很早就放学回来。他爸妈一般要忙到八九点才能回来,而他姐姐的学校那天晚上正好有活动,这简直是一个离家出走的绝佳时机。于是托里小朋友告诉了我他的逃跑计划——天黑后出发,挑小路一直向东走,走到新镇上去。那时他的构想非常地单纯美好,他觉得新镇上大多是刚搬来此处的生面孔,自己被认出的可能性小之又小,还有可能谎报年龄搞上份工作自食其力。

我没忍心拿残酷的现实打击他,毕竟这么小一个孩子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离开是对家人最好的拯救着实不易,再告诉他他已经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怪胎这个事实,哪怕是我这样一个虚伪无耻的混蛋也觉得太过残忍。

事实上即使那时我告诉了他,我觉得小屁孩也不太可能改变心意。于是我看着他从房间的角落里翻出那只鸟笼,又从床底扒拉出一堆旧兮兮的书,把书一股脑地装进鸟笼里。

他直起身来扫视房间,似乎在思考还应该带上什么东西。我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向他保证将对离家出走一事守口如瓶并发表一通感人的送别演讲时,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我来。

难不成这小屁孩终于念起我的好,打算跟我深情告别?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他一把抓了起来,也给塞进了鸟笼里。

5

一个病恹恹的十五岁小孩和一只病恹恹的残疾神奇宝贝在气温低到零下十度的冬夜里离家出走,竟然没有在半路上冻死或饿死,反而成功抵达了目的地——我敢说这是新镇有史以来最大的奇迹。

然后奄奄一息的奇迹人物在新镇那还没建好的小教堂边上被克拉克捡到了。

克拉克其实不住在那,他住在比新镇还要向东的镇上,一个算是滨海的小镇。开车过来要两三个小时,离小屁孩的家远得很——这下他可满意了吧。当时克拉克是来新镇拜访刚在教堂不远处落户的老朋友的,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可能他和他那位朋友太久没见面以至于聊到深夜还意犹未尽,然后这位年轻的神父才会在半夜十一点脚步匆匆地从窗玻璃还没装上的教堂前路过。

而且我敢打赌,他那时肯定喝了点酒,因为在我看来,没有哪个头脑清醒、智商正常且不怀任何恶意的成年男性会在深夜随随便便把路边的流浪儿童和流浪神奇宝贝捡回家——事实上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婉拒在朋友家留宿而选择在半夜开两三个小时的车回家。我觉得会这么做的人不是伟大的蠢货就是头脑发热的醉鬼。

后来我发现,那时的克拉克大概是上述两者的合体。因为当时他刚刚和自己谈了三年、从跨州的异地恋谈到跨镇的异地恋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并以分手告终。这个劲爆的真相是克拉克在一次不幸的醉酒后吐露出来的,他的酒品一向很差,喝醉后容易做些冲动的傻事,比如那时把我们捡回家,又比如大谈特谈自己失败的恋情。

听完以后我就懊悔小屁孩当时怎么不再走快点、再走远点,让我错失了一次亲耳听温驯有礼的克拉克神父大发雷霆的机会。毕竟那样一个好到没脾气的人生气的样子实在是太难见到了。

说句实话,我觉得克拉克并不适合当神父,并不是因为他年轻或者他是个同性恋,而是因为他实在太过善良老实了。他应该到天堂里去,当一个吹喇叭的纯洁小天使。我总是喜欢在脑海里对亲爱的克拉克神父的形象做出一些调整,比如说背上添一对小翅膀,那头乱蓬蓬蠢兮兮的金发上再顶一个光环,这才和他那满脸的傻笑相配。

但是毕竟他还年轻,要知道年轻人往往容易成为伟大的蠢货。

更要命的是我身边还有一个小蠢货。

出逃那晚的事,小屁孩说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倒记得很清楚,才走了一半的路就快要体力透支的小屁孩提前病发了,然后剩下的一半路上,他沿途破坏了大量的灌木和草丛,我很庆幸小屁孩出发前把我塞进鸟笼里的明智举动,也很庆幸这看起来简陋的笼子也够结实,最让我意外的是小屁孩竟然一直紧紧抓着那只分量不轻的鸟笼,否则那个晚上被克拉克捡回家的恐怕就只有小屁孩一个人了。

我强撑着没昏过去以便忠实地记录下小屁孩一路上的丢人举动,但是还是很不幸地错过了最最精彩的一幕。

“你叫什么名字?”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托里卡多。”小屁孩沉默片刻后,答道。

这是我最后听到的对话。

然后是呕吐声。当然是小屁孩的,他在恢复清醒之后就会大吐特吐。当他看见自己之前吃了些什么东西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非常地精彩。我很想睁眼看一看,然而那之后我就彻底陷入了昏迷。

直到意识彻底消失前,我还在想象着地上该会是怎样缤纷的色彩——至少有植物的绿色和泥土的深褐色,我极其恶趣味地想,也许还会有辣茄的红色。那个辣茄是小屁孩在路上捡的,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吃下去的。

我是在克拉克的小破车上醒来的,当时我窝在那辆不知道是第几手的桑塔纳的后排座椅上,斜对面的主驾驶座上坐着克拉克,他的头抵在方向盘上,鼾声如雷。小屁孩躺在我边上,眼睛紧闭着,看来被前面那位的鼾声吵得没睡好。他的脸被潦草地擦洗过,但依旧灰一块白一块的,应该是醉鬼先生的手笔。

我扒拉着车窗往外看,然后又多了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昨天晚上醉鬼的小破车开出五百米就熄火了,车上的两个人外加一只太阳精灵得以逃过成为公路冤魂的命运。

6

现在我觉得我可能要再次面对成为异乡他镇的一抹冤魂的命运了。

因为小屁孩又开始了寒冬深夜里的夺路狂奔。

我完全没有料到足智多谋、胆大心细的托里卡多·克拉克会再次尝试这种蠢透了的办法。其实当他一脸痛苦地捂着嘴,向负责押送我们的年轻男子(我管他叫“傻大个”,因为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有脑子的人)提出想去路边解决一下问题的时候,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已经牢牢地揪住了我的尾巴。

傻大个果然没什么脑子,也许还过于自大,以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屁孩再怎么样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于是他极其不耐烦地点点头,一边搓着手取暖一边盯着我们离去——是的,是“我们”,一只忠心耿耿的神奇宝贝陪伴着身体不适的主人也不算什么需要怀疑的事情吧。

他马上就要后悔了,我一边不情不愿地趴在垃圾桶的不远处观察着傻大个的一举一动,一边想着,愚蠢的人总是特别容易后悔,而且总会在大声咒骂时忘了是谁造成这个后果的。

小屁孩吐了太久了,那架势看上去像是要把头都塞进垃圾桶里去。我怀疑他已经吐满了一整桶该打上彩虹马赛克的东西了,显然不止我这么怀疑,因为那傻大个开始更加频繁地朝我们这探头探脑了。

喂,差不多了吧,我拿尾巴拍拍小屁孩的腿,嘀咕了一句。

垃圾桶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嘟哝,我没听清楚——或者说我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就被极其粗暴地一把捞了起来。

你永远都猜不到小屁孩这样一个病秧子的爆发力会有多惊人。

至少那傻大个没猜到。

但是我并不觉得该为小屁孩一路狂奔、在巷子里左钻右钻然后顺利地甩掉了傻大个而庆幸——其实我巴不得被抓住然后送到警||署里,这样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顺便等克拉克来接我们回家。然而小屁孩是一定不会遂了我的愿的——虽然我不要面子,但现在具有行动能力并掌握决定权的人是死要面子的托里卡多小朋友。

说起来克拉克应该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因为他和他前男友分手的原因是他不愿意让前男友搬来和他一起住,“那样做影响不好”,这是他的理由,说白了就是不想出柜呗。而且我觉得新镇那装修风格清奇的房子绝对是克拉克买的,因为我不认为世界上会有另外一个人品味会差到与克拉克如出一辙。

好了现在我觉得我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小屁孩跑不动了,他正拖着我藏在某条巷子深处的大垃圾箱后。这条巷子可真够偏僻的,我说着,并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些。万一有什么可怜的流浪神奇宝贝冻死在这儿,恐怕到开春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小屁孩没回话,他哆嗦得厉害,我能感觉到。虽然他这种怪病一晚上一般发作一次,但是在这种体力透支的情况下就很难说了。

可惜这回小屁孩失策了,这小巷虽说隐蔽得很,但是大概是因为太偏僻了而导致年久失修,两边的墙都潮湿又漏风,墙根处还有脏兮兮的、未融尽的雪。老天啊,上一次下雪差不多是两个星期前了吧,所以这里得是阴冷到什么地步了?

冷和饥饿是最大的敌人。不仅是我的,也是小屁孩的。

喂,小屁孩!我闭着眼睛尽量大声地喊了一声,但小屁孩依旧一声不吭。然后我听到了牙齿碰撞的咯嗒声。我试着用尾巴去触碰小屁孩裸露在外的手背和脚腕,然而我的尾巴尖已经冻得麻了,也没碰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小屁孩现在的状态没比我好到哪去就是了——现在我们都是肚内空空、手脚无力、被寒冷折磨得一点点接近死亡的可怜家伙。

这种熟悉的寒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领教过了,大概是近来被克拉克养得太好了,让我越发难以忍受寒冷。虽然说出来很丢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矫情一回——其实我早就撑不住了,我太累了,也很困,什么小屁孩啊神父啊小店老板娘啊,我都不想管了。我只想发抖,骨头却都已冻得僵硬。我想要大声地咳嗽,又好像有几千几百个喷嚏挤在鼻腔里。我睁不开眼睛,我觉得眼球表面都快要结上冰了。周围没有丝毫的声响,安静到让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已经被冻坏了。同时我也很怀疑小屁孩是不是已经咽气了,然而我已经连探查一下小屁孩的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冷了,又静又冷。这种环境下无论是人还是神奇宝贝都容易瞎想,当然我也不例外。我想到了过去的冬天,想到了鸟笼的铁丝勒进皮肉的钝痛,想到了从天而降的黑布袋子,想到了夹藏着积雪的枯黄的草丛。

冬天是最糟糕的季节,我想,关于冬天我几乎没有什么好一点的回忆。

但只能说是“几乎”。因为我遇见鹤田樱子和橘,也是在冬天。


7

我叫索勒,S-O-L-A-R。

这是小屁孩承认他能听见我说话之后,我告诉他的第一件事。

“谁取的名字?”他问。

我自己。我回答道。

很显然地,我撒谎了。这种书面化的名字一看就不像我的风格。幸好那时小屁孩还看不出来,而且他一向懒得多问关于我的事情。

还有关于之前提到的,小屁孩对于我和鹤田家的联系的猜测,尽管我十分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他猜对了。

我的前半辈子是在鹤田家度过的。先是作为一只路上捡来的流浪伊布被鹤田一家收留,然后因为我是鹤田家最小的女儿——鹤田樱子捡到的,所以我就成了她的第二只神奇宝贝,后来又是以一只进化失败的太阳精灵的身份留在鹤田家,尽管那时我的主人已经去外地念高中了,但我仍然在那儿待了半年。我被那户人家养了很久,最后我逃走了,出于和当年小屁孩出逃时雷同的心理——愧疚,或者说负罪感。

鹤田一家对我很好。他们对所有的神奇宝贝都很好。在我之前,他们还养了一只叫作“橘”的菊草叶,是鹤田樱子的神奇宝贝,据说是她六岁时的生日礼物。那也是一只非常优秀的神奇宝贝——比小屁孩那只青绵鸟还要好。他的能力出众,性格体贴又温柔。当时橘在那个街区挺有名的,不仅因为菊草叶本来就是稀有的神奇宝贝,还因为他的能力与性格,这样的他受到别人的赞美、得到更多的宠爱也是很正常的吧。

但那时的我不懂这些。幼兽的贪婪往往会超出人们的想象,他们用稚嫩的爪掌争抢食物、摇头晃脑做出种种憨态以博得更多的宠爱时,迟钝而天真的人类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呢。

出于这种贪婪,在神奇宝贝贩子翻进鹤田家的院子时,藏在角落里的我一声也没出。

橘其实在那两人在篱笆外徘徊的时候就有所疑虑,但是草属性的神奇宝贝性子里特有的那种温吞拖住了它奔向屋内求助的脚步。当他们开始尝试着翻过篱笆的时候,橘正站在篱笆边上,一边紧紧盯着他们,一边想要发出警告的叫声——既是提醒屋内人的叫声,也是试图吓退对方的叫声。但还是晚了一步。蛇一样的电光从漆黑的夜色中滑出,精准地击中了橘。随后一团橙黄的影子窜进院中——那是一只雷丘,无论是对于我还是对于橘来说,都是具有压倒性的强大力量的对手。橘被击倒了。

橘倒下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倒在草地上,就像那只雷丘轻盈地落在草地上一样。那个晚上没有月亮,我躲在院子角落的蓝橘灌木丛中,一动也不敢动。那时应该是春天,因为蓝橘的灌木开着细碎的花,香味很浓,浓得令我一阵阵地反胃。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不分场合地走神瞎想的毛病,那次也不例外。我想到橘,脑海里一直闪烁着他倒下的画面。我想到他的名字,他为什么叫作“橘”呢,与蓝橘有关吗?然后我想到了樱子,她倒是特别爱吃柑橘类的浆果。樱子啊,最宠爱橘的樱子。

等我回过神来时,草地上的橘已经不见了,那两个人也已经离开。从枝叶的缝隙间,我望见了雷丘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它看了我一会,没有任何举动,随后便转过身,跃过栅栏,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谁会对一只随处可见还骨瘦如柴的伊布感兴趣的,况且那还是一只藏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来求助的懦弱伊布。幸好那只雷丘不知道我内心潜藏着的贪婪龌龊的想法,不然我觉得他会出于厌恶并为了维护正义而把我消灭掉的

我其实一直挺相信因果论的。那晚以后我的嗓子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正如我所期待的,失去橘的樱子越发地疼爱我了。很快我就进化了。但很不幸,我的那套因果论又应验了——太阳精灵以长而分叉的尾巴、匀称优雅的体态和额上的红宝石而闻名,据说正常的太阳精灵只要利用空气的流动就能预知未来的天气或对手的行动。但我的尾巴残缺不全,我的身体一直瘦骨嶙峋,额头的宝石是浑浊的灰色。我的感应系统也极其迟钝,只能达到普通人类的水平,预知天气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我最大的缺陷还是无法使用技能。

虽然现在大多数神奇宝贝是被当做宠物来饲养,很多具有杀伤性的技能是不被允许学习的,但是一只神奇宝贝如果无法使用技能的话,一定会被人笑话的吧,这样的神奇宝贝和普通的动物有什么区别?没有特殊能力、平平无奇的动物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神奇宝贝取代,像我这样的残次品看来也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淘汰掉的吧。

“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这是《圣经》中的一句话,克拉克曾念给我和小屁孩听——这个年轻人一直相信万物皆可教化,所以他给小屁孩上课时往往会叫上我。我觉得这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上帝虽然没有为我打开另一扇门,但是他帮我在墙上开了个洞。我觉得那个洞差不多一指宽吧,只能让我窥见外面的世界,却不足以把我从牢笼中放出来——我发现我可以和人交流,以非常玄乎的“心电感应”的方式。

我的第一个说话对象是鹤田太太,我把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我敢肯定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蠢的事,这种忏悔一样的做法听起来只有克拉克那种傻瓜会去做。但很遗憾,做了这件事的傻瓜是我。

然后我就逃走了。那时我都不敢在鹤田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再多待一秒钟。

接着又到了因果论应验的时间,我很荣幸地成为了神奇宝贝贩子的目标。实际上当那只黑布口袋从天而降的时候,我还在想鹤田太太会不会把我的贪婪和罪恶告诉明天就回家的女儿。

我衷心希望她这样做。

8

瞎想该结束了,因为小屁孩抓住了我的尾巴。

我费尽地睁开眼睛,发现小屁孩正直直望着我。他之前一直靠墙坐着,我则卧在他的腿边上。我其实非常想离他远一点,因为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实在太像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了。

我也说不清在这种情况下寒冷和小屁孩哪个更可怕。但我想起了那次遇到小屁孩养的那只青绵鸟,她的一侧翅膀受了很严重的伤,她告诉我是被野猫抓伤的,但后来我越来越觉得那是小屁孩咬的。人类的牙印和猫爪的留下的痕迹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现在想起这种事只会让我更加想哆嗦,但眼下除了瑟瑟发抖以期待小屁孩被我的可怜模样惊醒,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现在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怂恿小屁孩出来“觅食”,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小屁孩夜里的食量过于惊人,以至于快把克拉克吃成穷光蛋,格外关心克拉克的小屁孩十分不安,所以我就提出了“去外面找吃的”的建议,说白了就是洗劫便利店。当时我只是当个玩笑提起,没想到这小屁孩还真敢去做。“偷窃”是克拉克这种正人君子最为不齿的,所以我也能理解小屁孩迫切想要逃跑的心情。

其实我也很不甘心,死到临头了还背着洗劫数家便利店的罪名。于是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把脖子送到了小屁孩嘴边。小屁孩立即用力地地用胳膊把我压近他,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和陡然加快的心跳。

我的头疼得越发厉害了,我感觉有火在颅骨下燃烧,却一点也不温暖,反而传来一阵阵滚烫的、撕裂般的疼痛。我好像听到有蛇在耳旁吐信,嘶嘶作响。那是什么呢?蛇可不是什么好的象征。

你咬吧,一口下去我俩都解脱了,我说。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也不知道小屁孩有没有听见。我闭上眼睛等着小屁孩结束我的痛苦,却迟迟没有迎来小说中常常会写到的“死亡降临时眼前闪过的一道白光”,连脖子上的皮肉被切开的疼痛都没感受到,我甚至觉得小屁孩似乎稍稍松开了紧勒着我的胳膊。

小说中还常常会写到人死前脑海中会快速地放映他的一生。可能是我的一生与人相比太过短暂了吧,我没见识到那放电影似的场面,唯一想起的两个片段,一个是第一次与小屁孩正式对话时,他就像一个刚刚结交到新朋友的幼儿园小孩一样,先自我介绍似的告诉我自己喜欢看书,又傻兮兮地问我喜欢什么。记得当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晴天,然后也像一个幼儿园小孩一样傻兮兮地补充,要是每一天都是暖和的晴天就好了。

我最后想起的画面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阴冷的冬日,那时我也处于奄奄一息、快被冻死的状态——我从出生开始就非常倒霉,常常陷入各种险境,从前面提到的我的遭遇中就能看出来了吧。我蜷缩在一丛枯黄的草里,草叶上的积雪落下来,洒在我身上,冷得不行。

然后我听到了当时才十岁的樱子的声音,她在询问旁边的某个人:“那是一只伊布吗?”

接着她应该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朝我这边走了过来,然后蹲下。一大团散发着柑橘甜味的热乎乎的东西——这是我对樱子的第一印象。

草丛被一双戴着粉色毛线手套的手拨开,然后是同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把我捧了起来。她捧得很低,只不过离开地面一点距离,似乎在和边上的谁一起打量着我。

我暴露在雪后寒冷潮湿的空气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它好像很冷。”樱子又说,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皱起眉头有点担忧地思索时的样子。

“橘,我们帮帮它吧。”她的话音刚落,我就感受到有另一只神奇宝贝靠了过来——一团散发着春天的草木香的热源,这是我对橘的第一印象。

“にほんばれ。”我听到她低声念道,接着菊草叶的叫声响起,像是在轻声应答。

我渴盼已久的温暖包裹住了我。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在接触到温暖之后,便烫得快要烧起来似的。

回忆中这种熟悉的、令我心安的感觉居然如此地逼真,仿佛一切罪恶都会在这灼热中蒸发殆尽,留下一个清洁干净的灵魂等着被收入天堂。

にほんばれ,是“大晴天”的意思吧。

在我还能思考的最后一刻,我这样想着。

“大晴天。”

尾声

克拉克在警||署后面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昏睡的托里卡多,后来警||署里熟悉神奇宝贝的警探检查过现场后说,当时有神奇宝贝在那里释放了技能“大晴天”,并且非常有效,至少克拉克进去时里面还留有未散尽的暖意,狭窄的巷子里湿漉漉的,满地都是融化了的雪水。

但是那只一直和托里卡多待在一起的太阳精灵不见了。虽然警探确认这个技能应该就是那只太阳精灵释放的,但是托里卡多曾提到那只太阳精灵先天残疾,无法使用技能。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有好事者将克拉克他们的说法和警||署给出的鉴定结果一合并,声称这是一个神奇宝贝救主的奇迹。这个“奇迹”到小镇的早报头条上兜了一圈,很快就被人们淡忘。

但也真有奇迹发生——托里卡多的怪病好了。差点冻死街头的那个晚上过后,那奇怪的“狂躁性暴食症”再也没有发作。关于洗劫便利店的事情,托里卡多很真诚地向克拉克承认了错误,这一度让克拉克十分欣慰,甚至在陪托里卡多向店主道歉时脸上都带着笑意。

后来恢复健康的托里卡多回到了学校学习,之前由于身体原因而被埋没的才华都一一显现,他所展现出的文学天赋令人惊讶。再后来托里卡多去国外深造,又恢复孤家寡人的生活的克拉克辞去神父的工作,安安分分地当起了小学老师。

很久以后,托里卡多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大晴天》并一举成为文坛新星。小说讲述了一个男孩和一只太阳精灵之间的故事,“为了纪念一个奇迹”,这是他对这部小说的定义。

很多书迷为自己的太阳精灵取了和书中那只一样的名字——索勒。但真正的索勒一直没有出现。



END



2018.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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